《无名之辈》一开始,就用了一个大俯拍的镜头,似乎正在从高空向下坠落,令人惊心动魄。
这是上帝俯视人间的视角,也是人类俯视蝼蚁的视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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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都市暗黑童话,一群像蝼蚁一样生活的人。有的轴,有的蠢,有的贱,有的奸,但都还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找人的尊严。
这么说,可能会有人觉得这部电影不好看了,其实不是。
《无名之辈》很可能是今年最好看的国产电影,虽然既没有鸡血也没有伪民俗,但能够让你笑,也让你哭。
如果要用食物打比方,《无名之辈》就是小雪时节的麻辣火锅,会让你觉得温暖,也会辣出你的眼泪,灯亮了之后,还会让你回味无穷。
说到这里,该简单介绍一下《无名之辈》的剧情了——
在黔西南一座山间小城中,一对低配劫匪、一个落魄泼皮保安、一个只能在轮椅上骂人的毒舌女、一个谎话连篇的按摩女,以及一系列生活在社会各个角落的小人物,在一个貌似平常的日子里,因为一把丢失的老枪和一桩当天发生在城中的乌龙劫案,他们的人生轨迹被阴差阳错地拧到一起,发生了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喜剧。
在《无名之辈》中,男女主角们无疑都是贫困的,但比贫困更困扰他们的是毫无尊严的生活,没有人瞧得起他们,甚至无人关注他们的存在。
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泛滥和消费主义的时代,没有尊严、无人关注的生活是令人窒息的,于是两位“憨皮”笨贼——胡广生(章宇 饰)和李大头(潘斌龙 饰)出场了,尝试用抢劫这种最愚笨的方式打破困局。
这两个人中,如果说李大头还有着明确的功利目的,即打算用抢来的钱和自己心仪的按摩女肇红霞(马吟吟 饰)结婚的话,胡广生的追求则完全是精神层面的,他把自己想象成是一个“杀人如麻”的“悍匪”,过着“霸道”的令人畏惧也令人尊重的生活。
他们拿着枪,戴着头盔,不抢近在咫尺的银行,却选择了隔壁的手机店,理由是要“从小到大,一步一个脚印,做大做强”——这是马云、王健林、潘石屹们在各处讲授的成功学话语——骨子里却是胆怯与懦弱,夹杂一点反正也没有什么可失去了,于是可以一切不管不顾的悲壮。
李大头和胡广生是这样的人,他们完全被“烈火烹油,鲜花着锦”的主流社会抛弃了,他们的世界和主流社会是两个世界,但他们却没有自己的价值、话语体系,他们在文化上完全是被统治的,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找不到生活的意义,只能借助主流社会的话语和坐标系才能为自己的生活赋予意义。
在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的苏联小说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中,保尔和初恋女友冬妮娅分别来自工人阶级和布尔乔亚阶级,各有各的价值体系,无法融合也不能相互统治。保尔带着珠光宝气的冬妮娅参加共青团的聚会,冬妮娅的晚礼服出现在共青团员的军服和工作服中间,彼此都觉得对方太过异类。
由于在价值观方面无法妥协,保尔和冬妮娅只能分手。
但在实际生活中,除了风起云涌的革命年代,“上流社会”的文化总是处于统治地位的。布尔乔亚阶级的文化,总是能够统治工人阶级和其他劳动群众阶级,布尔乔亚们把自己偏好称为“普遍人性”。
在文化上被不属于自己阶级、阶层所统治,往往会导致悲剧性后果。
胡广生的挣扎,总是让我想起莫泊桑的小说《项链》中的女主角玛蒂尔德,她是下层小资产阶级的妻子,却迷恋上流社会大资产阶级和贵族的虚荣,一条假项链就让她付出了整整十年的艰辛光阴。
胡广生的命运比玛蒂尔德还要差,他付出的代价将是十年以上的牢狱之灾。另外,玛蒂尔德至少还在部长的晚宴和舞会上出了一阵风头,而胡广生连这短暂的满足也没有得到,生活留给他的空间太逼仄了。
胡广生很快发现,他和李大头冒着生命危险抢来的、支撑他“悍匪”地位的一口袋手机,不过是柜台用来展示的模型机,一文不值!
他的冒险,没有令主流社会感到害怕,反而令主流社会感到滑稽。
当地电视新闻大肆报道了这件已经变成娱乐事件的乌龙劫案,他和李大头迅速当选“年度最笨劫匪”,手机店拍下的监控视频被传到了网上,被网友恶搞成鬼畜视频,嘲笑的弹幕满天飞。
面对这样“扒光底裤”式的巨大羞辱,胡广生崩溃了,抓狂了!“你可以打老子骂老子抓老子杀老子,但不能这样耍老子嘛。”他甚至要拿枪去杀掉哪位调侃他的电视节目主持人。
成为劫匪之前,他不值得重视;成为劫匪之后,居然更不值得重视!生活为什么会如此令人绝望?
类似胡广生这样的青年,那么执拗,那么单纯,那么善良,甚至不乏勇敢,如果在前改革开放年代,他完全可以在人民公社的大田里晒出一身古铜,他甚至可以以基干民兵营长、青年突击队长的身份广受尊重,不必在消费社会里寻找一个“悍匪”的位置。
现在,人民公社已经消失在历史深处,胡广生、李大头这样青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共同体,他们不被认同,也找不到认同的对象。
丧失尊严的人,不止是他。
《无名之辈》中的所有无名之辈,都没有尊严。
房地产公司的保安马先勇(陈建斌 饰),曾是体制边缘的协警,在即将转正的前夜因为醉驾导致妻子身亡、妹妹马嘉旗(任素汐 饰)高位截瘫的惨烈后果,一切鸡飞蛋打,只能去当保安。
他梦想为妹妹买一套带电梯的房子,但开发商破产了,他借来的10万元首付被套住了。
凑不出女儿的学费、住校的宿舍费,马先勇只能用近乎耍懒的方式和老师软磨硬泡,甚至企图用一包赊欠来的枣子贿赂老师,而这一切堪称丑陋和卑微的表演,都发生在女儿马依依(邓恩熙 饰)羞愤的注视中。
作为父亲,他的尊严荡然无存。当女儿发现他居然去“嫖娼”的时候,就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记耳光。
就在胡广生颜面尽失的这一刻,传来滴滴答答的流水声。他旁边的女人——虽然高位截瘫,但心高气傲,毒舌如毒蛇的马嘉旗,在两个陌生男人面前,小便失禁了。
马嘉旗真正体会到生不如死,她完全失去了矜持和从容,声嘶力竭地让李大头和胡广生滚开,她脖子以下的地方都不能动,所以只好向他们吐口水。
但这一极其尴尬的的场面,却成了他们各自找回自我的契机。
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
胡广生有些惊讶,突然明白这个女人千方百计想死的原因。这样丧失尊严的同病相怜,让他暂时忘了网上的鬼畜视频,也不顾她更加凶恶难听、带着哭腔的谩骂,帮她换了纸尿裤,做这一切的时候,还贴心地蒙上了她的眼睛。
从这个时候开始,他们逐渐发现,他们不需要主流的认同,不需要成功、发达,不需要成为“悍匪”,只要有善良和真诚,他们就能找到人生的意义。
在这一个小小的,属于自己的天地里,他们挣脱了主流价值体系的束缚,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价值体系,在这个体系中,他们找到被尊重、被爱、被需要的感觉。
这一刻,他们感到自由了。
有一个小细节相当感人:在天台上,胡广生从马嘉旗嘴里取下烟卷,自己吸了起来。
马嘉旗的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,有一点惊讶和一丝雀跃。
那是一个少女突然春心萌动的瞬间,犹如初春还未破冰的小溪有水流过,虽然很小但是总会破开寒冰,冬去春来。
任素汐和章宇的演技真的很棒,这条感情线为整部电影加分不少。
到了影片的后半部分,笑声少了,许多观众在悄悄地擦去眼角的泪水。
善良和温情,触碰到了主流电影观众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。
城市的主流电影观众庶几都可以算作中产阶级,或自我想象的中产阶级,他们在生活当中遇到最多的是自私和冷漠,他们最缺乏的就是善良与温情。
影片开始时的全部矛盾,都在善良、温情和爱情的名义下得到解决:
胡广生要陪马嘉旗“走完剩下的桥”;
李大头和肇红霞牵手成功,相约白头到老,哪怕李大头进了监狱,肇红霞也会在探监时求婚;
马先勇终于获得了女儿马依依的原谅,曾经打过他耳光的手,现在用一个剥去了外壳的熟鸡蛋抚摸脸上红肿……
当然,这种解决,只是一种想象性、抚慰性的解决,是一种仅仅在电影中才可能实现的解决。
在现实中,导致他们失去的尊严的所有问题——贫困、社会地位、缺乏共同体认同等——一个也无法解决。
胡广生,李大头很可能要为一次鲁莽的抢劫付出一生的代价;马嘉旗会继续在轮椅上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,而肇红霞极大的可能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做按摩女,重伤之后的马先勇,还要继续为女儿的学费抓狂耍赖……
影片最后,马先勇、胡广生、李大头三人巧合出现在一辆救护车上,紧张对峙之下,胡广生开枪射中了马先勇,胡广生被捕。
其实,这个故事曾经有过另一个结局:胡广生旋即被乱枪打死。
在法国著名导演克劳德·夏布洛尔1995年拍摄的《冷酷祭奠》中,不同阶层的文化差异使女佣的尊严受到伤害,就最终导致了一场毫无预兆的血腥屠杀。
也许,这才是符合生活与现实逻辑的结局。
无论是善良、温情还是爱情,都不能拯救蝼蚁人生的尊严,一个世界统治另一个世界是不能长久的,避免两个世界对立的根本办法还是打造一个平等的、统一的世界——当然,这已经是影片之外的话题了。
本文选自《电影的智慧》一书之“暴雪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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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郭松民 |《无名之辈》:拯救蝼蚁人生的尊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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